赶尸手记之镇土(一):征途

夜色深深,星空高渺,李循守在火堆旁,顶着从破庙残墙缝隙吹进来的风,把腿收拢了些。

秋意日渐深重,入夜后就一阵凉似一阵,尤其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穿林而来的风已带上了几分萧瑟意味。

这是李循独自上路的第一天。

僵尸狂潮刚刚散去,尸军里最危险最凶悍的十几头绿僵逃窜在外,不知在什么时候又会蹿出来为祸人间。

但这仅仅只是细枝末节,真正恐怖的,是那个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尸中王者。

世俗之中的百姓们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回到僵尸肆虐过后的家园,重又开始劳作、开始生活。

颓丧和茫然是短暂的,家破人亡的悲伤也只能强自压抑,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只能花费在活人身上。而对于死人来说,他们得到的只有幸存者们洒落在寂静夜晚的几滴眼泪。

世事艰难,最苦的永远是黎民百姓。

李循把一根枯枝掰成两截投进火中,又把屁股下面的石板朝火堆挪了挪,好让自己更暖和些。

张问溪死了,死在狂暴的尸潮中,身体早已化作尘泥永远守护在江城之外。他的朋友和晚辈们只能垒起一座简陋的衣冠冢,来证明他曾在这个世界行走,曾在这个江湖战斗。

他奋不顾身迎向僵尸,把毕生守护的人间留在了身后,也把唯一的弟子留给了江湖。

李循在丧礼结束后就离开了江城,他要去寻找那具从地狱归来的尸体。

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否找到那个神秘人,也没有想过就算找到了又能否战胜他,他只知道自己做不到置身事外。他只是遵从着内心的召唤踏上征途,因为那也是师父的遗愿。

老头子你这么猛,猛得连命都丢了,我这个做徒弟的很没面子啊。

以后呢你就好好歇一边看着,该换我当英雄了。

不过,你在天上也得继续罩着我啊。

李循垂着头,两眼空空。

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在夜幕里勾勒出日渐分明的棱角。

啪!

木柴燃烧炸起一声轻响,李循改坐为蹲,把一旁的包裹捆到身上,提过水壶浇灭了火。

肌肉在一瞬间绷紧,随时准备发力把他的身体弹射出去。他左手拈起一张符纸,右手搭到桃木剑剑柄之上,瞬息间做好了防御姿态。

李循眼光落在破庙之外,借着月光四处搜寻——就在刚才,他感应到了一股极强的阴煞气息!

庙外月光清冷,墙根树下不知名小虫的细碎叫声反而使这夜色更显寂静。

李循稍稍直起身子,往庙门走了一步。

耳后忽有风声袭来,李循右脚重重一踏,在行进中急急扭转了身子,右手桃木剑一划护在胸前。

下个瞬间,李循只觉木剑被狠狠一撞,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剑身传了过来。他虎口震得生疼,几乎要握不住剑柄。

庙中几不可视物,李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一只从黑暗中探出来的手。

下一瞬,风声又起,李循一矮身,将左手的火符朝后打去——攻击他的东西速度太快,在瞬息之间就到了他的身后。

一抹燥意在空气中绽开,符火腾起照亮了方圆三尺。

火起到火灭的短暂时间里,李循看清了敌人的模样。

三尺身高,头颅奇大,身体干瘦,遍生白毛,大得不成比例的嘴半咧着,挂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这侏儒看起来像个滑稽的杂耍猴子,但李循没有任何想笑的心情。因为这是个僵尸,还他妈是头毛僵!

侏儒毛僵森森利爪往身侧一收,一闪身又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但他只是被符火逼退,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李循心中发苦,一边凝神戒备一边又掏出几张符纸。

这头僵尸体型不大,力气却是不小,更让人头疼的是他速度极快,而且擅于隐匿偷袭。李循只要稍稍放松,就可能挨上从各种刁钻角度袭来的爪子。

先前一人一尸闪转腾挪之间带起了地面的积灰,粉尘的味道在庙内弥漫开来。

李循抽了抽鼻子,随即脚下一点,以剑开路,朝着庙门的方向冲了过去。刚刚他听到了黑暗中一丝极细微的声响,应是供桌附近砖瓦相碰。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黑暗环境是僵尸的主场,只有把战场转移到庙外,李循才有赢的可能。

然而,他才掠至门口,那双小小的手就又一次阻在身前。

李循大惊——难不成这是声东击西?僵尸能有这么聪明?

但战局容不得他细想,他立即改刺为劈,把手中桃木剑狠狠挥下。

可他毕竟已失了先机,僵尸一改之前刚猛凌厉的攻势,双掌一错,轻轻黏住了木剑。紧接着又把爪子一合,将桃木剑拍成两截。

李循只慢了一丝,然而分毫之差足以左右战局。

僵尸把李循扑倒在地,双膝抵住他的胸膛,双爪如电齐齐探出,直插向李循的双眼。

“咄!”

门外一声轻喝传来,僵尸瞬间止住了动作,指尖悬停在李循双眼上方半寸。

那侏儒僵尸似乎十分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吱吱怪叫两声后翻身而起,纵身一跃消失在庙外的阴影处。

李循躺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汗如雨下。虽然没受伤,但在鬼门关晃悠一圈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一个男人背对着月光踏进了庙门,李循坐起身来艰难分辨来人的样貌。

下一刻他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卸下了所有防备,彻底放松了身体,颓坐在地轻轻喊了一声:

“师叔……”

他是薛问谷,镇土道派十八代弟子,张问溪的师弟,李循的师叔。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衫,身材样貌皆是普通,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只有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也并非形状奇异或是生有双瞳,特别的是目光。

那是一种无限冷漠的目光,明明白白地为它的主人传达出一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态度。

在那种目光里你能联想到诸如骄傲、无情、冷血之类的词汇,当你被它审视的时候,你会感觉如同在面对一位老练的猎人,而你就是他围场里的猎物。

薛问谷扶起李循,又轻轻拍了拍掌,刚刚那个不知躲去了何处的侏儒僵尸又窜了进来,老老实实蹲在他脚边。

薛问谷笑了笑:“是我让这畜牲攻击你的,主要是想试试你的本事……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刺它两剑,不过别弄死了,我留着还有用处。”

李循愕然,连连摇头。

见李循没什么动作,薛问谷又随意挥了挥手,把被他称为“畜牲”的凶悍毛僵打发走了。

“师叔,师父他……”

“我都知道,要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薛问谷说着掏出一块玉牌来,“你应该认得这个吧?”

玉牌入手微凉,没什么纹饰,只在一面浅浅刻了个“溪”字。

这玉牌跟师父遗物应是一对,只不过怀中那块完好无缺,而师叔递过来这块布满了斑斑裂痕。

“碎掉了,我又给粘了一下。”薛问谷转身在残破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这玉佩是你师公刻的,我和你师父一人一块,我持“溪”,他持“谷”。”

“七天前,溪字牌符动,我便知道你师父在召我,然后我就往回赶。

三天前,溪字牌碎掉了,我便知道他已身死。至于他那个逞英雄跳城墙的白痴法子,我在这一路上早就听到耳朵起茧了。”

李循坐到师叔身边,把玉牌递还给他,“当时情况危急,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谁说没有?”薛问谷似乎有些恼,“种蛊是不错,可他就不会从牢里弄个死囚出来,非得自个往下跳?”

“师父常说,众生……”

“众生平等是吧……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他还是没丢掉那些妇人之仁!”

薛问谷稍稍停顿,压住了火气,“李循你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战争,人和僵尸的战争。所以你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把一样东西、一个人的效用发挥到最大,你要学会怎么去保护最有用的人。同时,舍弃已经没用的人。”

李循不知如何应对,他同样觉得师父死得不值,但他也能理解师父的做法。

他的脑子有些乱。

“还有,刚才,你跟跳虫对上的时候,是不是没想到它会在门口截你?”

李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头侏儒毛僵有个名字叫“跳虫”,然后木然点头。

薛问谷苦笑:“我就知道,你还是没真正了解僵尸……跟着你师父这么些年,你恐怕也只见过那些又丑又笨的低阶僵尸,面对真正修行有成的毛僵,还是把它当白痴……打完刚刚那一架应该清楚了吧,你以后的对手可不比你笨!”

……

第二天,张问溪和李循的小院,薛问谷把新刻的张问溪的灵位郑重摆到了祠堂里,放在他们师父的下首。

整个过程他都亲力亲为,没让李循插手。

简单的祭礼完成,薛问谷朝跪在蒲团上的李循招了招手。

李循起身向前,站到供桌旁边,向师叔投去询问的眼神。

薛问谷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拿起他师父、十七代掌门的灵位往地上狠狠一摔。

李循大惊失色,但薛问谷抬手阻止了他说话,然后从木屑里扒拉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铁牌。

“师叔,这是什么?”

“这是个钥匙,带你回来有两件事,其一就是拿这玩意儿。”

李循也不再问,静静等着师叔说另一件事。

“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位你见过了吧?”薛问谷说着从供桌上拿起一份卷轴递给李循,“打开看看,既然你师父一直把这东西封存着,那就说明他希望由我来告诉你真相。”

李循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接了过来。

卷轴古旧,一看就是上百年的老物件。李循解开捆扎的细绳,在供桌上把卷轴慢慢摊开。

下一瞬他的脑中便腾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人是个俊逸不凡的中年男人,挽着道髻,穿着道袍,嘴角笑意若有若无。

正是重生于古墓朽棺之中的那个神秘人!

执笔人画工极好,把那人的体型样貌描摹得几乎分毫不差,不过这画像与真人相比还是少了些什么。

是眼神!

画里的他没有那种睥睨天下凌驾众生的眼神。

一具超凡脱俗的古尸在不久前苏醒,而他的画像在镇土门中留存百年。

但这还不足以让李循惊骇,他的惊骇来自于画像角落的端庄小字:

镇土初代天师张公讳元正像……

镇土……

初代天师……

张元正……

所以那尊神一般的僵尸竟然是自家祖师爷?!

入门修行二十年,赶尸、镇尸、灭尸二十年,结果你跟我说祖师爷是个僵尸?

李循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荒谬感。

“这是三百年前,在他入魔之前绘的。”薛问谷把卷轴收起,又抬手在李循眼前晃了晃,提醒他镇定心神,“据本门先人手札记载,祖师爷让弟子给他画完像后就失踪了,二十年后再出现时已经成了半人半尸的妖魔,带着手下数十凶尸一夜之间屠尽镇土满门,只有两个在外办事的三代弟子逃过一劫。”

“入魔?半人半尸?”李循还未从心神的震荡中恢复过来,只能顺着薛问谷的话呆呆发问。

“没错,初代掌门啊,万中无一的天才,于尸道一途修行到了极高深处,在某个玄而又玄的问题里困扰多年。最后,可能是找到了破题的方法……”

“什么问题?”

“生死。”

李循双眼空空,望向祭坛最高处那尊灵位——“张元正”三个字历经三百年香火供奉,显得无上崇高无上庄严,又透出无尽大恐怖。

李循就这么注视着祖师爷的灵位听师叔讲完了门中秘史。

三百年前那两名幸存弟子商量之后,一个做了掌门全力光复门宗,另一个孤身上路寻找祖师爷。

从那以后,这就成了镇土一门的传统——每代两名真传弟子,一人继任掌门,一人周游四方。

徒子徒孙们当然赢不了祖师爷,所以三百年间历代在外的前辈要么一辈子也没见着他,要么找到了他然后死在他的手上。

先人们在一代代的传承中慢慢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祖师爷培养了一大批高阶僵尸,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陷入沉睡,当他找到一座阴气深重的古墓并且鸠占鹊巢的时候,那些凶悍的毛僵、绿僵就为他默默守陵。

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在前辈们的记载中,他总共沉眠了八次。而他每次苏醒,都会带来无尽的血雨腥风——他有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僵尸军团。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在江湖里培植了一支隐秘的势力,为他寻找血食和巢穴,护他沉眠,迎他新生。

李循见到祖师爷的时候,已是他第九次苏醒。九为极数,三百年沉眠九次,其中必有玄妙,再结合镇土历代高人手札中的占卜演算,此时的张元正恐怕已经站在了进阶更高层次的关口。所以,决战即将到来。

谁也不知道张元正要的是什么,但这并不影响镇土道派对他必杀的决心。为被他杀死的同门和被他屠戮的百姓报仇,这个理由足以支撑一代又一代镇土传人踏上征途。

他们心里装着那个降妖除魔守护人间的祖师爷,同时拼尽一切去杀那个视人如蚁灭情绝性的祖师爷。

但是李循并不在此列。他从小被师父收养,听着门中历代祖师的传说长大,对开山立派的初代天师张元正更是无限崇拜。

可现在那个救世大贤突然变成了僵尸王者,这让他二十年来的信仰几欲崩塌。

——连这份信仰的最初缔造者都放弃了,并且走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上,那么后来者所坚持的又有什么意义?

他想不通。

“李循!”看着这个年轻掌门目光迷离面如死灰,薛问谷终于大喝一声。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这对任何一个镇土弟子来说都很难接受。但你现在是掌门,你必须调整好自己!想想你的师父吧,想想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做的!”

“师父……师父……”

李循仿佛又看见那个笑呵呵的老头、爱喝酒的老头、总是支使他干活的老头、从城头一跃而下的老头。

那个老头在死之前对他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就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师父死后一直没哭的李循终于在此刻落下泪来。

“师叔,我没事了。我们出发吧,去找到他,杀了他。”

……

三天后,李循站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花鸟店里,一筹莫展。

李循再一次出发了,不过与先前不同,这次他有了同伴。

用薛问谷的话说,他回老屋只是为了取钥匙,带上李循不过是顺手而为。

镇土道派两个十八代真传弟子性格大不相同,不过在嘲讽十九代掌门的时候都一样毫不留情。

两人上路,自然薛问谷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按着师叔的计划,他们先来到了江城以北百里外的一个小镇。

进镇之后,李循跟在师叔屁股后面,在街上晃荡了大半天。薛问谷似乎很有兴致,走到哪都能跟人聊上两句,其间还在街角坐下买了两碗米粉。

午后,薛问谷给了李循一个地址就把他打发走了,说是让他去取个东西,到地便知。

所以李循就来到了那家花鸟店。

店里没伙计,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胖得不难看那种。

李循进店的时候老板正在逗弄一只八哥,抓着筷子时不时又往笼子里塞点吃食。

“先生看看,鱼啊鸟啊花啊什么都有。”终于有人光顾,老板连忙把筷子搁下,堆着一脸亲切的笑迎了上来。

李循在心里再确认了一遍师叔给他说的暗号,侧身开口:“您这儿不怕鸟吃鱼吗?”

胖老板脸上的笑僵住了,站直了身子微微眯眼,“您可真有意思,它们又遇不到一块去。”

李循迎着老板审视的目光,在脑子里把刚刚这句过了一遍,接着说道:“要是笼子破了呢?”

老板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暗号全对,李循释然,朝胖老板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晚辈镇土李循。”

胖老板又露出了笑容,“李掌门客气,鄙人孙秀竹,叫我老孙就行,东西保存得很好。”

他说完转头朝里屋喊了一嗓子:“丫头,把那盒子拿出来,再沏个茶。”

“自己不会沏啊?这才休息几天啊,你见过哪家舅舅把外甥女当丫鬟使唤的,再说你不知道我这才刚死里逃生啊……”

脆生生的声音还没在空气里散去,一抹红色闯进了前屋。

李循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抬头……啊,小流氓,又见面了哈,怎么着,僵尸王手底下那些喽啰没把你剁吧剁吧当下酒菜啊?”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秦小满。

李循在错愕的同时又有些欣慰,看来那天在乱军丛中抢走新血后她并没被自家祖师爷追上。

秦小满衣领衣角各缀着一个小布偶,上面有淡淡的符力波动,想必是用来遮蔽气息躲避尸王追踪的。

不过欣慰归欣慰,李循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作答。

还好有老孙在。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这位是李掌门,咱们谈生意呢。”

“嗯,对,对……哎不对,谈什么生意?”李循反应过来。

名字很雅但算盘贼精的老孙接过秦小满递过来的檀木匣子,呵呵笑着道:“李掌门,喏,这不是?老薛一直在我这儿寄存着,十个银元,您看您给结一下?”

十个银元?

抢劫呢吧!

怪不得师叔把自己一个人支使到这儿,敢情他老人家是让自己掏钱来了。

妈的早该想到了,那可是师父的师弟啊,整天对什么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坑起后辈来可是一样从不手软。

李循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挤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孙……孙老板,能打个折吗?”

老孙一脸严肃,“诶,李掌门,您这话说的,镇土道派三百年名门,高人辈出,淡泊名利,我要是跟您提打折那不是打您脸呢嘛?”

得嘞,就听这一句,自个绝对说不过老孙。

于是李循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秦小满。

“满丫头,去,把咱们的东西拿上。”老孙完全没给李循说话的机会。

红衣少女带着一脸看热闹的笑走回了后面的小院。

于是李循只能乖乖掏钱。

师叔存在这儿的东西是个一尺见方的檀木匣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上面还密密麻麻刻了许多符咒,其中有些甚至连李循也看不懂。

匣子入手并不重,李循掂量了两下,猜不到里面装着什么。

他抱着匣子转身欲走,老孙却叫住了他。

“李掌门稍等,一块走吧。”

李循正疑惑间,秦小满又回到了前院。

她身后和手里各有一个硕大的包裹,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

“孙老板您这是要出远门?”李循更疑惑了。

孙秀竹笑了笑,没答话,只是转身四顾,长长呼了口气。

接着他又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他把刚才那个关八哥的笼子打开,把八哥抓出来,朝店外的天空高高一抛。

八哥叫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老孙又打开了更多的笼子,把店里所有的鸟都放飞了。

秦小满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

不等李循再问,老孙走出门去,朝左邻右舍扯开了嗓子:“各位街坊邻居,之前跟大家伙说的花啊鱼啊,大家自个来取吧。好赖也是条命,希望大家伙能好好照顾它们。小店今日,关门大吉!”

夕阳西下,三人一起走到镇口茶摊与薛问谷会面的时候,李循才知道,十个银元不只是寄存费。十个银元买下的,是孙秀竹的身家性命。

孙家的孙秀竹是隐世的驯兽大师,花鸟店的孙老板与镇土道门的薛问谷是生死之交。薛问谷追杀祖师爷需要帮手,孙秀竹就舍了家业一起上路。

胖乎乎的孙老板是个江湖人。

江湖人把有些东西看得比命重要。

不单单是他,白天薛问谷拜访过的算命的老头子、耍把式的两口子、卖凉粉的小哥、杀猪的屠户还有赶大车的秃头,此刻都在这里。

他们或许各有各的生活,也或许那些生活都是假的,除了孙老板,他们聚集到小镇本来就是收到了薛问谷的召唤。但那不重要,当他们的朋友需要的时候,他们便从生活里走了出来,走进生死由天的战场。

又或许,战斗,才是他们原本的生活方式。

形貌性情各异的七八个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没人搭理李循。

李循心中却是唏嘘不已。

“师父,你老念叨的那个江湖,还在。”

薛问谷招了招手,李循把手中的匣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原本或是吃茶或是交谈的几人立马围了上来。

薛问谷伸出手指搭在匣子表面的纹路上,指尖在纷繁杂乱的凹槽中行走,逐渐勾勒出一枚玄奥的符文。

匣子上符文无数,线条错综复杂,想来薛问谷从乱纹里画出的那个符咒便是开匣的第一道密码。

咒纹上有细微亮光闪耀,一阵细碎的齿轮咬合声清晰地传进了凝神静气的众人耳中。

亮光散去,薛问谷指尖再动,从匣子四面各抽出一根长短各异的木条。

匣子顶面空出了一个半寸大小的缺口,李循看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缺口的形状。

果然,薛问谷取出了原本藏在李循师公灵牌里的钥匙——十七代掌门现在有了一块新刻的灵牌。

钥匙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匣子上的缺口,齿轮传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木匣各面符文都有亮光闪动。

十几个呼吸之后,木匣再度归于平静。但除了薛问谷,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大气也不敢出。

短暂的沉寂之后,匣中传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声音:

“喵……”

匣子打开了,里面是只猫。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通体黑色,唯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剔透的红。

小黑猫得见天光,又喵喵叫了几声,诡异的红色眼珠骨碌碌转着,打量着围在它身周的人们。

谁也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匣子里装的竟然是个活物。

不过诧异归诧异,没有人问出小猫在里面呆这么久怎么还活着这样的问题。

看薛问谷那珍而重之的样子,大家就知道这猫绝对不是凡物。

“这是本门祖师张元正的灵宠。”面对着众人的询问目光,薛问谷终于开口。

“其实这也是我偶然在祖师爷的手札里发现他提了这么一句。”薛问谷稍作停顿,讲起了镇土一门的某些往事。“祖师爷潜心生死之道,一心探求把人变成僵尸再转生成人从而达成长生的方法。在实施这桩大法术之前,他用自己的猫做了个实验。”

“所以说这小猫是僵尸?”李循忍不住问。

“说是僵尸也不准确,”薛问谷摇了摇头,“它其实处在由死转生的阶段,你可以说它是死的,也可以说它是活的。”

不死不活,又死又活。

李循低头细细思考其中玄妙,旁边几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湖汉子早已大摇其头。

薛问谷伸手捋了捋小猫的毛,接着说道:“祖师爷入魔后灭情绝性,唯独对这只小猫似乎留有一丝牵挂,每次沉睡的时候都把它带在身边。”

“三十年前,我们发现了祖师爷藏身的古墓,跟苏醒的他有过一场恶战……当时我们发现祖师爷对这个匣子特别看重,甚至不惜牺牲掉一头毛僵来保护它。我们以为这是他的命门,便倾尽全力想要抢夺。”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秦家少门主被一头毛僵偷袭,师兄在搭救小秦和抢这东西之间选择了后者……匣子抢到手了,小秦也死了。”

一旁的秦小满突然发问:“所以我姑姑才会怨恨张大师,从此束发出家是吗?”

秦琼花为了保护她早已身死,此刻想起故去的长辈,秦小满的眼眶有些泛红。

薛问谷叹了口气:“没错,从那以后,这事就成了解不开的死结……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师兄都一蹶不振,他陷进了当时的那个选择里。”

“本来在斗战一途上师兄比我强,他是真正的天才,所以原本他才是那个周游四方的人。可在那之后他只能选择接任掌门,和我对调了位置。”

薛问谷笑了笑,“别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镇土历代真传弟子没有谁愿意当掌门。如果你们有一个修行了三百年的僵尸祖师爷,你们也不会愿意窝在门宗里一天到晚做些琐碎事情……”

此刻才知道这些旧事的十九代掌门又开始唏嘘起来。

眉头紧皱的孙秀竹指指那只猫,“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薛问谷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撕成几块放在桌上,“指路。”

馒头被分成八份,按八个方位摆成一圈。薛问谷提着小黑猫的脖子,把它放到了圈子中央。

小猫委屈地叫了两声,然后忽然兴奋起来,在桌上屁颠屁颠地踩着小碎步,以饿虎扑食的架势一口叼起了正北方向那块馒头。

敢情这猫喜欢吃馒头。

再明白不过了,小黑猫能找出主人的方位,而此刻张元正就在他们正北方。

薛问谷把猫和剩下七块碎馒头都装进匣子里,接着开口:“尸王刚苏醒不久,又失了新血,还未进补,实力大打折扣,这段时间是杀他的绝佳机会。否则等他恢复过来,咱们人再多两倍也不够他撕的。所以……”

他忽然后退一步,深深一揖,“拜托各位了。”

……

在亲眼见到神并与他对视之前,章宝来以为自己的一生将平淡地度过。

章宝来五十三岁,拥有一个十八人的戏班。

从家乡那个极偏僻的小山村出来之后,他做过许多活计。在四十岁的时候,他组起了现在的戏班,走南闯北十三年。

他们没角儿,没好行头,没好乐师,只能不停辗转于一个又一个贫穷的、精神享受极其匮乏的村落。

但真正要让那些一年到头听不上几回戏的庄稼人掏钱,靠唱戏还不够,他们靠的是展览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演完一折就在台上可劲吹牛,尽力把土台子下聚集的人忽悠进戏台后面搭起来的严严实实的棚子。交钱一个进去一个,在一个地方扎上几天,这才能挣着为数不多的铜板。

而他们展览的东西通常也不会让花钱看的人失望,那些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人在走出棚子的时候无不咋舌瞪眼。

想出这个主意、搞来那些东西的班主章宝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靠这这个吃饭了,最多再念想念想把戏班交给儿子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没有想到,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黄昏,画像里的神仙从天上掉了下来,就落在戏班刚刚搭好的戏台子上。

当时章宝来正蹲在戏台边抽着旱烟,为儿子的婚事发愁。

他老婆死得早,留下一个儿子让他拉扯长大,这么些年跟着他走南闯北,也到了该讨老婆的年纪。

可谁家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整日漂泊的穷戏子呢。

章宝来把铜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正要起身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划过天空越过林梢然后落在戏台上的人影。

看清那人的样貌后,章宝来第一反应就是下跪磕头。

神仙下凡了!从懂事起就供奉至今的神仙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莫不是听到了他为儿子祈求姻缘的心声?

可是眼角不经意瞥见的东西让他弯下的双腿僵住了。

他看见了儿子的头颅。

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勤恳能干的青年此刻倒在地上,尸首分离。他的头颅滚到一旁,俊俏的脸上还留着恐惧神色。两个身形有些眼熟的人正趴在无头尸身旁边,好像是在争抢什么。

似乎感应到了章宝来的目光,那两人抬头望了过来。

章宝来心中的绝望在一瞬间压过了伤心和愤怒。

那是戏班里两个唱丑角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不久前在为晚上登台做准备,早已带好了妆。

蓝灰色的戏服变得脏污不堪,鼻梁白粉下面,半张的嘴鲜血淋漓,血浆和碎肉混着涎水又掉落回失去头颅的尸身。

他们都已成为神的仆从。

而自己的儿子则成了祭品。

章宝来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子死掉了,一辈子的辛苦打拼都没了意义。

小时候村里老人讲的故事在他脑中一幕幕重现,原来家家户户供奉的神仙真的存在,并且如传说一般带着死人组成的军团重返人间。

悲伤和敬畏在章宝来的意识里来回交锋,直到被剧烈的疼痛惊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下去,而那尊神仙来到了他的身前,手指深深刺入他的额头。

几个呼吸之后,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他只知道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流失,从额头的伤口汇聚到那根能刺穿骨头的手指。

眼前越来越暗了,一生中经历过的片段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孩童时代对庙里神仙画像的好奇,对老人们口中传说的不屑,长大后不甘平庸与伙伴走出山村时的雄心壮志,看着老婆病死却束手无策的悲伤无助……一闪而逝,仿佛都被那根手指吸走了。

黑暗彻底降临前的一瞬,他忽然瞥见了一个几十年来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身影——那个又矮又瘦的、腮帮下面总是挂着一绺黄毛的人,那个几十年前同他一道走出大山的人,那个身体孱弱却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

那个人就站在神仙身后,双瞳之中只剩浑浊的白。

又见面了,老伙计……

张元正把手收回袖中,已经干瘪得如同一具骷髅的章宝来僵硬倒地。

和曹庄南并肩站着的瘦道人忽然张了张嘴,眼中隐隐要聚拢两个黑点,但瞬息之间又消散在黯淡的白色之中。

这里离村子有一段距离,庄稼人们只有晚上才有空过来听戏,而此时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

张元正在复活之后总算遇到了合适的血食,终于小小进补了一番,他莹润如玉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神仙气淡了几分,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的道人。

戏班剩下的七八个演员从台子背后钻了出来,他们被毛僵吸食了血液,然后又站起来分食了幸存的同伴。

他们涂着花脸,穿着戏服,啃着一块内脏或是拖着半条大腿,循着空气里的生人气息,朝着半里地外的村子去了。

张元正衣袍轻动,一闪身进了戏台背后搭得严严实实的棚子。

这黑棚子就是章宝来的生财之道,戏班大半的收入就来源于观众交钱进来看个稀奇。

而这里边也确实有能卖钱的稀奇。

棚子里有一排木架子和一排大玻璃缸,架子上和缸里都有——人,奇形怪状的人。

第一个架子上是一个男人,他有八条手臂。他早已死去多年,干瘪的皮肤涂了蜡但仍旧难以躲避岁月的侵蚀,几枚大钢钉把他的躯干固定在木架上。八条手臂自他的身侧伸展开来,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只硕大的蜘蛛。

第二个架子上钉着一个女人,或者说半个女人。她腰部以下并不是腿,而是一尺多粗的蛇身。

其他几个架子也各有诡异,有四肢着地体生长毛的胖子,还有身躯正常但颈上顶着一颗狗头的壮汉,妖魔鬼怪应有尽有。

而玻璃大缸里泡的都是小孩。

从几个月到八九岁,有的头生犄角,有的股后长尾,最角落的缸里泡了个婴儿,体态无异但全身长有密密麻麻的青色鳞片。

可以想见,那些交了钱进来看的人会是何等震撼。

然而,稍有些道行的修家都能看出,这些尸体都有被拼凑、炼制的痕迹。虽然那些手臂、蛇尾和狗头看上去就如自然生长的一般,但落在真正的行家眼里,仍然粗劣得像是小孩子胡乱捏的泥人。

张元正就是此道大家,湘西地界尸道一途的老祖宗。

他抬起手,用渗出血珠的指尖在那些尸体的额头一一画下一道符咒。他的血自然无比玄奇,即便入水也不会洇散。

当极度凝练的血完全渗进额头皮肉,那些诡异狰狞的尸体在阴暗的棚子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身体不再徒有其形,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生来如此。

张元正点化了他们。

木架倒塌,水缸破碎,这些本不该存于世上的阴物踏出了新生后的第一步,本能里对新鲜血肉的渴望驱使着他们冲出黑棚,冲向不远处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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