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僵尸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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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声悠悠叹息突然响起。

那声音明明不大,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脑中不由自主升腾起一个臣服膜拜的念头。

瘦道人如遭雷击,身形僵在当场。

呆呆望着守念尸身的张问溪回过神来。

漫天的蜂群突然暴起,乱哄哄地朝四面八方飞走了,似乎那道声音激发了它们本能的恐惧。

李洵艰难地回过头去,看到了在他余生里再也无法忘记的画面。

那具原本躺在木棺里的男尸站了起来,双眼望向高渺的天空。他赤身裸体,皮肤润泽如玉,黑色的长发披在脑后。

他站在满是残肢血污的泥地上,与周遭纷乱格格不入。日光破云而出,他仰头看着光影交汇之处,孤高卓绝宛若神祗。

瘦道人跌坐在地,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张问溪目光呆滞,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那个男人不再仰首望天,低下头来看着瘦道人,语气轻轻却有如审判,“你背叛了我。”然后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伤口,又移开了目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膝关节弯曲,身体下蹲,然后一发力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这一跃至少跨过了十丈距离,落地之后他再度一蹲一跃,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那是秦小满逃走的方向。

场中真正安静下来。

曹庄南推开护在他身前的卫兵,大步走到瘦道人面前,提着枪顶在他的头上,“我不管刚刚那个是人是鬼……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说过给我的僵尸军团要是养不出来,你就拿命抵吧!”

他放开瘦道人,环顾四周,“各位刚刚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以后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不过也别想着跟老子耍心眼,有命想还得看有没有命做!”

一名卫兵过来报告,实力最强的张问溪师徒和巴陀已经不知所踪。

“去找!抓回来,不行就杀了。”

山中某处,两老一少三个人窝在一个土坑里,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相反的方向,离他们几里之外的小河畔,那个从棺材里苏醒的男人从林中跃出,落在岸边四下扫视,然后又纵身一跃,跳过了那条河,朝着远处奔去。

过了一会,水波翻动,秦小满浮出了水面。检查过玉瓶,她艰难站起身来,走入了密林之中。

……

金水县有个酒楼叫风满楼,在方圆百里之中颇有些名气,一年四季少有清冷时分。

不过今日的风满楼完全没有以往的热闹气味。

三层木楼之下,持枪的士兵沿街警戒,路上行人也纷纷绕道而行。

便是金水县的县长也没有上楼的资格,只能坐在对门的茶馆里随时防备紧急情况,顺带恼恨自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实力。

今日的风满楼,正应了那句山雨欲来。

楼里高坐的人物,便是坐拥三县、兵强马壮的曹庄南和身家背景深不可测的赵致安。

“赵公子,咱们这也算是煮酒论英雄了哈!”

三楼雅间,小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曹庄南斜倚着身子,把一杯烈酒灌入口中。

赵致安提起筷子,夹起一片嫩菜叶在锅里涮了几涮,“曹将军说笑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县长,可不敢妄论天下英雄……再说,在曹将军眼里,恐怕也没谁称得上英雄二字。”

曹庄南稍稍坐直了些,“赵公子才是真的在说笑,我是不爱动脑子,但还不至于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搞不清。”

他压了压声音,接着道:“我就不兜圈子了,我把你约到这儿来,是想问问能否投到令尊门下。”

赵致安眉头挑了挑,持筷的手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

“我父亲?你调查过我?”

曹庄南叹了口气,“这些年树敌太多,要是连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年纪轻轻毫无履历的县长我都毫无动作,那我怎能活到今天?”

“你我掌管的四县一府便是赵将军最初起势之处,而且世人皆知这里很可能成为赵家的龙兴之地。公子你被秘密放到这里来,恐怕也是要为某些事做准备吧?”

金水县与康县和江城的距离相近,算是个中立于两人势力范围之外的第三方,曹庄南把会面地点定在这里,除了保证安全也未尝没有展示诚意的意思。

“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搞不好脑袋就得丢掉。你想入我父亲门下,先给我一个理由。”

“我知道赵将军权势熏天,麾下能人无数,我这小小的三县家底肯定入不了他的法眼,指不定只消公子出手就能灭了我。不过……”

此时的曹庄南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展现在世人眼前的嚣张跋扈,只有言语和眼神里透出来的谨小慎微。

“不过你的筹码肯定不止看得见的这些东西,对吧?”

曹庄南迎着赵致安的眼光笑了笑,“这是自然。我有独一无二的筹码……”顿了顿,他收敛了笑意,吐字轻轻,说出的话却是有若惊雷:

“僵尸军团。”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座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古式大宅内,双鬓微白不怒自威的男人从大椅上站起了身。

“关于那头妖物,我不希望出什么岔子。”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权威。

堂中肃立已久的副官头更低了几分,“消息绝对可靠,我们的人亲眼见到他复活了。可是……”

“说。”

“可是公子所在之地与那老僵尸极为接近,属下有些担心公子的安全。”

身披一件素朴长衫的男人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把周边五县的人手全都集中到江城,日夜守护,也别让他发现,致安这孩子心气高。”

“另外,把那些个江湖人都撒出去,带那头僵尸回来。养了他们这么多年,到了用的时候了。”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赵致安的父亲、权倾朝野的赵统。

副官领命离去,赵统又踱回桌前,视线落在一份密报上。

暗黄的纸面挤满了蝇头小字,最靠前的位置是两个名字——张问溪、李循。

……

风满楼三层雅间,铜锅依旧火热,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疯子!”

在曹庄南掀开自己的底牌之后,赵致安沉默了半晌,然后冷着脸吐出两个字。

“且不说你的僵尸军团是什么货色,你难道不清楚我上任后做得最顺手的就是剿杀僵尸?”

曹庄南面色不变,悠悠开口:“公子心系百姓荡涤妖邪,这我当然知道。那么,公子也一定清楚僵尸有多么强大的战斗力。”

曹庄南把手按在桌上,瞳孔微缩,“如果我帮赵将军打造一支成建制的、可以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尸军,那将军的、还有公子的宏图伟业,岂不是可以信手拈来?”

又一阵沉默之后,赵致安盯着曹庄南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一名卫兵走进来在曹庄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曹庄南脸上瞬间冷若冰霜。

“赵公子,我营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先失陪了。这座楼我已经包了下来,公子可以再歇歇。”说完,他便匆匆离开,引得赵致安的卫兵一阵紧张。

……

“姓张的,你怎么不说话?”脱力的巴陀趴在李循的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先前历经一番苦战,施展了蛊咒大术的巴陀动动手指都难,嘴却没有闲着。

他们趁乱从那个荒坡逃了出来,穿过深林一路跋涉,走走停停直至日头偏西。

“你的心肠真是铁打的啊?小花死了!”

张问溪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走着,巴陀便断断续续说了一路。

“当年她哥哥死在你面前,你什么也没做。她心灰意冷束发出家,你还是什么也没做。张问溪,现在连她也死了!死了!”

巴陀声音一扬牵扯了伤势,虚弱地咳嗽起来,“我明白这怪不了你,可我就想知道,你们镇土一门难道非得这么不近人情?”

张问溪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李循和巴陀,终于开口:“这么多年,小花心里有怨气,因为我没救她哥哥,你心里也有怨气,因为我辜负了她。可我心里又何尝没有怨气呢……”

“好在我终于等到了做出交代的机会,看见那个人从棺材里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终结的时候到了。”

落日余晖之下,张问溪的身影有些佝偻,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白。

巴陀的声音似有嘲讽,又有悲伤,“镇土一门,妖孽丛生……嘿,嘿嘿……”

李循从没听过这些云山雾罩的往事,他也没问什么,只是默默调整了身姿,让背上的老前辈稍微舒服一点。

不管是什么,都放马过来好了。

他这样想着,跟在师父身后一步一步走向赵致安的江城。

夜幕降临,赶尸人、大蛊师和小县长在江城县府会面。

巴陀终于有个地方安心静养,几人根据各自掌握的信息尽力还原整件事的真相。

曹庄南手里养着一批僵尸,他要打造的僵尸军团恐怕已经初具规模。赵致安本来对曹庄南的底牌还留有疑问,可张问溪几人的所见所闻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

“毛僵之上的存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根据本门记载,某些得道的僵尸会让自己进入沉睡,在体内孕育一股纯净的新血。

“当他们醒来之后,再以新血进补,便有机会晋升到更高的层次。”房中只有张问溪的声音不时响起。

“很明显,那个道士就是帮姓曹的打造所谓僵尸军团的幕后人,而且,从他种种作为来看,他对于僵尸新血的了解肯定比我们多。所以,我们要面对的将会是前所未见的恶仗。”

……

夜色渐深,赵致安自去部署,一面派出探子打听虚实,一面调动兵力布防江城。巴陀元气大伤,李循劳累非常,两个人再也扛不住便安歇了。

月至中天,张问溪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负手静立许久,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寸许大小的玉牌。

玉牌白若羊脂,没有常见的图文样式,只是浅浅刻了个篆文——“谷”。

张问溪咬破中指,在玉牌背面以血代墨,写下一个简洁甚至简陋的符文。

鲜血涂到玉上,竟被吸收干净。玉牌受符力和血气相激,慢慢由白转红。张问溪把玉牌收回怀中,转身走回客房。

另一边,曹庄南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军营之前。之前在风满楼,他收到瘦道人传去的急报,让他赶快回来决断大局。

这是一座小山坳,几十间简易的草房零零散散掩藏在草木之中——养尸炼尸这种事情,总不能光明正大地进行。

曹庄南立马不前,心中惊疑不定。几名卫兵翻身下马,举着枪走向一间草房。

“人都死哪去了,还不滚出来迎接将军!”一个络腮胡士兵站在门前大喊了一声,声音暴烈,但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惊惧的内心。

此刻的营地太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空气中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息,让人闻之欲吐。

他们都知道这里养了几百头介于死活之间的僵尸,甚至其中不少还是他们亲手所杀的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

一片死寂,月光之下只有风声。不,风中还夹杂着某种怪异的声音——

那声音本来很微弱,但当注意到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清晰,直至仿佛在心底深处响起——那是撕咬和啃食的声音!

“将军,情况不对!”络腮胡士兵话刚出口就变作惊恐的喊叫。草屋的门被撞开了,一个迅捷如电的身影飞扑出来,将他扑倒在地。

惊惧的叫喊转为痛苦的惨嚎,络腮胡面容扭曲,鲜血从脖子喷涌而出。

一头僵尸袭击了他。

枪声响起,但很快就被惨呼声盖过,十多名卫兵无一幸免,都在瞬息之间被咬断了喉咙。

僵尸不止一头。

惨叫仿佛号令,几百头僵尸从草房里蜂拥而出。他们多半穿着军服,很明显曾是曹庄南军中的士兵。

不少僵尸手中还拖着残肢断臂,口中还咬着心肝肚肠。

原本在此守卫的士兵和被征召来的民夫都沦为了血食,那些僵尸刚刚就在草房中大快朵颐。

曹庄南在察觉事情不对的时候就调转马头沿来路开始狂奔,可他也没有逃掉,一头身上已见白毛的绿僵精准而狠辣地扭断了马的左前蹄。

“我不懂,你为什么让他们提前醒来,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曹庄南颓坐在地,望着瘦道人,眼睛几欲冒火。

瘦道人在尸奴的护卫下走到曹庄南身前,回首四顾,“是,没错,这些僵尸都是半成品,两百六十九个里面才有十七个绿僵,毛僵一个都没有!我比你更不愿意这样做!”

瘦道人忽然变得歇斯底里。

“你不会懂我有多心疼!”他枯瘦的手臂上下挥舞,干瘪的脸早已扭曲,“可他复活了!”

他又在一瞬之间委顿下去,“我本来都拿到新血了,新血啊……他预言的复活日期是假的,他只是把我们当成工具……

“我早就想到了,那样伟大的存在怎么会真正信任我们这些卑微的仆人。可我还是赌输了,一辈子的心血就换来这些不伦不类的货色!”

他就像个梦想破灭的小孩,低着头喃喃自语:“没有尸王的新血,我连毛僵都炼不出……”

曹庄南想要起身,却被一头尸奴踢翻在地,于是他只好继续箕坐着,强忍怒火问:“那个尸王,到底是什么东西?”

瘦道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他?他是个圣人,也是个恶鬼,他是我的神……你我都不配知晓他的名字,而且你我都忤逆了他,都会被他杀死。”

说完这话,瘦道人挥挥手,那头拧断马腿的尸奴抓住曹庄南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沾满鲜血的爪子在他身上留下殷红的印迹。

“不杀我?”曹庄南有些疑惑。

“杀了你,万一你那几千兵马找我麻烦,我拿这些残次品怎么抵挡得住?”

“你想做什么?”

瘦道人似乎平复了心情,脸上笑容陶醉,“在被神审判之前,我得来场狂欢。”

4

黎明前夕,大地正陷于最浓重的黑暗。

整个牛尾沟村都沉溺于梦中,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觉。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散,村边觅食的野狗停下了脚步,在阴影中不安地打着转。

野狗瞳孔里映出一个蹒跚前行的人影,然后是密密麻麻的人影。

疯狂的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寂静,嗜血的嘶吼在四野之中响起。

男人披衣而起,被飞扑而至的绿僵咬断了喉咙。

女人循声而出,被拥上前来的普通僵尸撕烂了皮肉。

婴儿被扯成零碎的肉块,老人被掏空了脏腑,只要是人,都沦为了僵尸的大餐。

天亮的时候,整个村子已无一活口。

碎肉混着血水遍地洒落,带着肉筋的骨头丢得到处都是。那些被绿僵咬死、又“幸运地”未受太大破坏的尸体挣扎着爬起来,成为僵尸群中的一员。

早已吐得腹内空空的曹庄南脸色极度苍白,坐在村外的地上无力地骂了一句:“疯子!”

晨光渐盛,大群的僵尸在本能的驱使下,循着活人的生气扑向了下一座村庄。

绿僵杀人的时候只吸食鲜血,而低级僵尸的进食欲望似乎永远不会满足,他们一直在吃,吃到塞不下的时候就一阵狂呕,吐出腥臭的血糜,再把新鲜的肉塞进嘴中。

一个接一个村子在尸潮中毁灭,成百上千的人在死后又爬起来,加入到分食自己亲友邻舍的队伍中去。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两天以后,近三千头僵尸围困江城。

城中居民早已逃走了大半,可还有很多人或是无力远行或是舍不下家业又或是抱着侥幸之心留了下来,当尸潮来临的时候就是想逃也没法逃了。

城里还有人,赵致安自然也不会弃城而去。县长、赶尸匠、大蛊师还有不到一千守军,这便是保卫江城的全部力量。

江城县是座古城,城墙、城门、角楼一应保存完好。在尸潮到达之前,赵致安便把所有不愿离开的居民都集中到了城墙之内,固守其中,等待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援兵。

四道城门外都各有几百头僵尸游荡,他们闻到了城中鲜活旺盛的人气,愈发兴奋,愈发疯狂。

城门早已加固,还堵上了无数木桩石块,否则早就被饥渴的僵尸破开了。

这一自断后路的做法也实属无奈之举,这意味着将整个江城置于死守的境地,城破则人亡。

城外一座小山,瘦道人、曹庄南还有三头尸奴站在山顶上,俯瞰着僵尸围城的“盛况”。

曹庄南从雇主沦为阶下囚,但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只有一头尸奴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侧,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瘦道人似乎有些意气风发,已看不出之前对“他的神”的恐惧。他脸上带着扭曲的病态笑容,激动地对唯一的听众说个不停。

“多壮观啊,这绝对是能载入史册的大事!全天下都会知道!”

“而我,就是创造历史的人!”

曹庄南神情已经麻木,“你远远逃走躲起来不就好了,何必做这些?”

“逃?我背叛了神,逃不掉的。从我生出背弃他的念头开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瘦道人收回视线,神色变得庄严。

“我不再信奉他,但我仍然信奉他带给我的真理。活着就是原罪,向死而生才得解脱。”

……

僵尸围城第二天,这些无智无识非死非活的怪物依旧遵从着本能的驱使,在城门外盘桓不去,日夜嘶吼不休。

仅仅一天时间,城中居民就乱了套。

若是两军交战围城攻掠,百姓们还不至于如此惊恐,可围在外面的是一群吃人饮血的僵尸,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鬼物,他们哪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彻底的绝望,有的与家人抱头痛哭后自我了结,有的失了所有希望而选择放纵堕落,为此赵致安不得不把本来就少的驻防兵力分出一半来维护治安。

僵尸暂时还打不进来,可要是就这么下去,城破与不破都相差不多了。

“城里还撑得住么?”东城墙头,张问溪望着下面四处游荡的僵尸,轻轻问了一句。

赵致安长呼一口气,“撑不了多久了,粮食储备倒还好说,关键是人心不稳。”

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的大蛊师巴陀也来到了城头,他饶有兴致地朝赵致安撇撇嘴,问道:“你本来有机会走的,怎么不走?豪门贵公子待在这里送死,多不值当。”

“我哪知道会有这么夸张啊……”赵致安摇头苦笑,“要说不害怕不后悔那是屁话,可这不是留都留了嘛。

“我说巴老前辈,您就别拆我台了,就让我好好当回英雄呗……其实啊,我真不觉得我的命比谁的金贵,大家都是一样的。更何况我还当着县长呢,大灾面前县长先跑了那叫怎么回事……”

张问溪忽然转过身来,神情严肃,“李循,去,写飞鹤符,再试试联系同道,请他们想办法增援。老巴,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个事问你。

“赵公子,请你务必稳住城中局势,我想到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说完他便转身走下了城楼。

其余三人愣了一下,然后面露喜色,各自按照张问溪所说的行动起来。

“你是不是偷偷学过瘟神蛊?”张问溪关上客房的门,开门见山发问。

“瘟……瘟神蛊?”巴陀眼角一抽。

“这个时候就别瞒我了,事关重大,而且我也相信你不会用它来害人。”

“是学过,蛊虫我也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巴陀拉了个凳子坐下,满眼疑惑地看着张问溪。

张问溪取过搭袋,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小瓷瓶,“红香灰,记得吗?我当年偷学蛊术瞎鼓捣出来的,能让僵尸发狂。”

“你的意思是……不行!万一没用呢?不是,有用也不行!”巴陀先是震惊,然后大怒。

“老巴,你听我说。什么也不做的话大家都得玩完……我来之前算过一次天机,这是命,没得破。”

……

夜幕将近,保安队长六子去找赵致安汇报情况的时候从客房前经过。

“把衣服脱了。”一个声音从房中传出,六子一愣,驻足聆听。

“裤子也脱……快点,脱光,脱光了方便。”这是巴陀的声音。

“操你娘的,这么大根!”这是张问溪在说话。

门外的六子打了个冷战。

巴陀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老子的家伙就是这么大,不喜欢也不行。”

张问溪的声音明显有些发虚,“会不会很疼啊?”

六子呆若木鸡。

房中脚步声响起,六子急忙离开,带着古怪的笑意拐过廊道走远了。

房门打开,巴陀探出身来左右张望。

“奇怪,怎么没人?”

他手里捻着一根一尺来长的银针,针尖一寸泛着妖冶的红色,仿佛有火焰燃烧。

巴陀关上房门,又说了句:“把毛巾咬上。”

下一瞬,房中传出一声极度痛苦的闷哼。

……

这天夜里不知怎么,李循总觉得师父有些不对劲。

张问溪一反前几日疲惫的老态,精神异常旺盛。他眉心和眼角有些发红,李循执意在他额头探了探,烫手。

而张问溪只是说受了风寒不用担心。

又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众人再次来到城头。

三日未曾进食的僵尸躁动得越来越厉害,好几次还想搭成人梯爬上城墙,都被驻守的士兵打了回去。

阳光对这些僵尸的伤害非常有限,在数千头僵尸聚集成群的情况下仅仅只能起到激怒它们的作用。

霞光铺满天际,古城之外万鬼同嚎。

“张先生,我已经让手下所有兄弟做好准备,要怎么做只等您一声令下了。”赵致安依旧对张问溪十分信服。

“不急不急,只要让他们防备僵尸攻进城中就好。”

“李循啊,”张问溪望着朝霞,眼睛微微眯起,“之前教你的东西都学会了吧。”

“嗯,都会,师父。”李循站到老头身边,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片沉重。

“你是个天才,不折不扣的天才,日后的成就肯定是要超过我这个老家伙的。”

李循只是默默地听着。

巴陀站在稍远处悄悄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可是往往越天才的人就越容易陷进某种极端。”

张问溪伸手指了指城下的尸群,接着说道:“在某种意义上,人和僵尸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但那个界限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你就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弟子谨记。”

张问溪点点头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递到李循手中,“在家里我卜了一卦,批文是‘以身饲虎,不得善终’,果然,你师父我的卦是真的准啊。”

朝阳初升,苍老的笑声还未消散,张问溪忽然腾身而起,脚尖点在墙垛上,迎着阳光一跃而出。

“师父!”

“张先生!”

眼前的一切太过突然,没有人料到,除了巴陀。

在张问溪跃起的时候巴陀就闪身到了李循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以防他做出什么傻事。

李循呆呆站在墙边,看着张问溪在阳光与晨风中坠落尸群。

一头绿僵扑了过来,把尖利的獠牙刺进他的喉咙。

一头缺了一臂的紫僵张嘴狠咬,从他手臂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他的喉管被咬断,他的四肢被扯离,他的脏腑被掏出,张问溪转眼间就被撕成碎片,成为僵尸口中的血食。

以身饲虎,不得善终。

片刻之后,那头吸食了张问溪血液的绿僵忽然仰天咆哮起来,然后挥舞着利爪扑向周围的僵尸。

那些分食了张问溪血肉的紫僵、白僵和黑僵也纷纷发狂,开始攻击身边的同类。

绿僵屠杀普通僵尸,普通僵尸围攻绿僵,绿僵之间对攻,普通僵尸之间混战。暴乱以张问溪落下的地方为圆心,像瘟疫一般飞速扩散开去。

——红香灰能激发僵尸的凶性,让他们不顾一切地破坏能够触及的东西。瘟神蛊能通过血液、唾液传播,在极短时间内造成瘟疫一样的效果。

在张问溪的启发下,巴陀这位惊才绝艳的大蛊师将红香灰和瘟神蛊结合成一种全新的蛊毒。

蛊虫离体便不能活,那些以恶毒法门炼制出来的僵尸又只嗜人身血肉,于是,张问溪不惜以身作饵,让巴陀把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这种蛊毒极其暴烈,只养了一夜,张问溪就已油尽灯枯。

“我身上已经有一种蛊,没法再种别的了,要不然哪轮得到他……他妈的,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英雄全让他当了!”巴陀站在李循身旁恨恨骂着,眼角却有泪光闪动。

李循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握着那块玉牌的手攥得极紧,青筋毕露,颤抖不止。

暴乱还在持续,越来越多的僵尸加入到彼此吞食的盛宴中来。东城门外的几百头僵尸已有半数倒下,同时还有不少脱离阵营循着气味奔向另外三处聚集地。

半个时辰之后,绝大部分僵尸都变成了零散的碎肉和黏稠的污血,只有十来头心智初开的绿僵强自抵抗着蛊毒,逃进了城郊的山林之中。

至此,大局已定。

张问溪血祭己身,用最小的代价消弭了这场滔天危机。

……

牛尾山脚,传承几百年的牛尾沟村一片死寂。

僵尸过境的痕迹远未消失,虽已入秋,满地的腐肉还是招来了无以计数的苍蝇,蛆虫在死人的遗骨上钻进爬出,享受着大祸遗留的残羹。

瘦道人带着三个尸奴回到了这里,曹庄南自然得以随行。

当自相残杀开始的时候瘦道人就决绝地遗弃了他的僵尸大军,转身之际他第无数次因失去尸王新血而悔恨不已,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的尸军变成一个笑话。

他不言不语地走着,不时甩动拂尘驱赶身前的苍蝇。忽然,他在腐肉堆中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早已成为他的终极恐惧的身影。

从汉墓古棺中复活的神秘人负手站在村口,低头看着满地的苍蝇和蛆虫,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满头黑发已经束起,挽作一个简单的道髻。一身青色道装颇有古意,很明显并非当代样式。

他站在腐肉白骨之中,却仿佛纤尘不染。

三头尸奴忽然躁动起来,身体微倾双手前探,做出了防御姿态。

神秘的男人抬起头来,向这边望了一眼。

尸奴似乎感受到了无尽的威压,低声哀嚎着跪倒在地,拜伏在血泥中瑟瑟发抖。

呆滞许久的瘦道人终于也跪了下去。

曹庄南也不敢不跪。

神秘人脚下轻轻一点,如风中落叶一般飘到了他们身前。

他伸出双手抚在瘦道人和曹庄南头顶,两人如遭雷击,紧紧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的瞳仁已经消失不见,双眼中一片纯白。

神秘人又轻轻飘出数丈之外,两人三尸随即站起身来,跟着他前进的方向渐行渐远,走向幽暗的大山,恍若走向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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